从吉林省通化驱车集安,入境山口“迎宾岭”有古典式牌坊横跨公路,上书“中国历史文化名城集安”。路边落款“集安欢迎您”的巨幅说明牌,呈现当地另外三项美誉:“世界文化遗产地”、“中国优秀旅游城市”、“国家级生态示范区”。我隐隐感到,“集安”之称,与顶戴的“历史文化”桂冠不那么般配……
过犹不及。集安,原本写作“辑安”,地处吉林省东南隅,濒临鸭绿江与朝鲜相望,幅员3217平方公里,有汉、朝鲜、回、满等18个民族20余万人。因属季风性湿润气候,冬暖夏凉,林木繁茂,景色秀丽,人称“吉林小江南”。境内国境线长203.5公里,与丹东、图们并为我国对朝鲜的三大铁路口岸。作为东北边陲重镇与长白山地区的商品集散地,1988年3月撤县设市,由地级通化市代管。
“辑安”之称,始于清末设县之时。光绪二十八年(1902年)8月4日,清政府核准盛京将军7月5日奏请,由通化、怀仁2县各划出5保共59牌——当地的岭前属桓仁县、岭后属通化县,以原设分防巡检的通沟为中心设置辑安县,划属兴京厅(宣统元年改为兴京府)。这时的盛京将军辖境即日后辽宁省,辑安县经辗转改隶于1954年8月划归吉林省。
而在46年前,“辑安”被当作有碍睦邻的县名,与辽宁省的3个市县一并更名——1965年1月20日,国务院批准:辽宁省安东市更名为“丹东市”,安东县更名为“东沟县”,盖平县更名为“盖县”;吉林省辑安县更名为“集安县”。从表面看,以“集(安)”代“辑(安)”损失还算小些。首先是读音不变,其次是“辑”的常用义项便是“聚集、收集”,“集安”或可解读为“各民族聚集安康”。
时过境迁,回首往事,已不难用客观、平常心态重新审视一切。《三国演义》第一回开篇称:“话说天下大势,分久必合,合久必分”。国际间的友好与交恶,最终是各自的国家利益使然,而不取决于单方的良好愿望。饱经历史变迁的边疆地名,更是国家主权的标识印记,在国际领土纷争中的证明作用不可替代,非十分必要不宜轻易更改,哪怕是一个不为对方欣赏的地名。
条分缕析。“陛下即位,存抚天下,辑安中国。”语出《史记·司马相如传》之“喻告巴蜀檄”,至今被当地认作县名“辑安”的来历与含义。可见,“辑安”乃借用我国古代的既成词汇,《词源》称之意为“和安”。若分解之,“辑”的本义为“车厢”,后“泛指车子”,引申义中的“和谐、亲睦”恰与“辑安—和安”相对应;“安”则代表历代统治者一贯的当然意愿,常用于地名,如长安、淮安、宁安。
据民国《辑安县志》载,1921年新修县城的东、西两门分称“经武门”、“文门”,1931年由时任县长苏显扬动议更名——东曰“辑文门”,西曰“安武门”(集安博物馆有当年城门旧照展示)。我理解其意义有二:(一)两座城门名称的首字组合便是县名“辑安”,体现中国传统的“文武相济”理念,如同明清北京城的“崇文门”、“宣武门”;(二)东、西两门遥相呼应,将“辑安”单纯的“和安”本义深化为相辅相成的“辑(和)于文”、“安于武”。
长期以来,很少有人知晓“辑安”究竟为什么更名。对其中的关键字“辑”, 《词源》 开列了5个义项:除前述“车厢。除泛指车子”、“和谐、亲睦”、“聚集、收集”外,还有“整修”及“敛之义”。试问,哪一个有贬义、歧义?哪一个有排他性、侵略性?用今天眼光看,当年“安东”、“盖平”因涉嫌妨碍睦邻被更改,于情于理均有商榷余地,而将取义平和的“辑安”裹挟在内岂不更有冤情?
有人揣测,辑安更名似夹杂着“辑”与“缉”的文字纠葛。不错,“缉”是个多音、多义之字:读jí时,其“团聚、和合”之意与“辑”类似,其“收集编次”义项则通“辑”(如唐代有数学著作《缉古算经》);读jī时,其义不佳——捉拿,组词如“缉捕”、“通缉”。在古代,“辑、缉”两字的部分通假,在现代汉语早已销声匿迹,由此质疑、株连无辜的“辑安”实在大可不必。
名冠文脉。一个县级边城,先后荣膺“中国历史文化名城”(1994年)与“世界文化遗产地”(2004年),取决于它曾是我国北方少数民族——高句丽的主要都城所在。高句丽,公元前37年在鸭绿江中游和浑江流域兴起,公元668年灭亡,存在705年。其间,自西汉元始三年(公元3年)至北魏始光四年(公元427年),一直以今集安境内的“国内城”及“丸都城”为统治中心,历经从第2代起的19代君主,为时长达425年。
今集安境内,遗存着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的中国高句丽王城、王陵及贵族墓葬,有享受国家级文物保护的丸都山城、洞沟古墓群。在75处古墓群、万余座古墓中,建于5世纪初的第20代长寿王陵(俗称将军坟)等十余座大型王陵誉称“东方金字塔”;建于公元414年、纪念第19代君主的好太王碑,号称“海东第一碑”;五盔坟等20余座壁画墓被称作“东北亚的敦煌”。
那么,能够与之匹配的标志性地域称谓是谁?集安,从1965年问世至今不过46年,又是临时“抱屈”换字无固定含义,实在配不上“中国历史文化名城”。有人会说,原县名“辑安”即使恢复也不过百余年历史,用于饱经沧桑的高句丽故都恐怕是“五十步笑百步”。其实不然。远在2000多年前的高句丽初创之际,“辑安”已作为古汉语词汇应用于同时期的汉代,至少是西汉司马迁编修《史记》之时。
用作边疆地名,“辑安”洋溢着中华民族源远流长的传统文化。“辑”与“安”的融合,“文”与“武”的统一;最初的“辑安中国”之义,也完全适宜北国边陲已被认定的少数民族故地。于今,无论阐述1950年首批志愿军由此入朝参战还是纪念“建县100周年”,惟有称作“辑安”才名正言顺。而且,不必担心恢复“辑安”会有“大汉族主义”之嫌,因为清末为之命名的满族统治者本身就是国内少数民族。
应当指出:在社会运行中,地域命名、更改与复原,都是正常的人文现象——当时有当时的背景,今天有今天的考量,天下万物本来就未停止过运动,只要思维“永不僵化”、行动与时俱进便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