属加种差法与地名——基于体认地名学的探索
王天翼 周文德
摘要:《周易》中的“近取诸身,远取诸物”不仅道出了汉字的构造原则,还揭示了语言其他层次的体验和认知成因,可视为当今“体认语言学”之先声。这八个字中的“身”和“物”相当于“体”;“取”相当于“认”。地名也常据此原则命名,这就是体认地名学的基本观点。由于汉语造字和构词都常用逻辑学中的“属加种差法”,地名制定过程中的“取”也该包含此法。
关键词:体认地名学;突显;转喻;属加种差法
《周易》中的“近取诸身,远取诸物”不仅是汉语“造字”的基本原理,而且还蕴含着中华祖先对语言辩证唯物论成因的深刻认识。我们今天所大力倡导的“体认语言学”与其完全吻合,这八个字当可视之为语言具有体认性之古代先声。我们通过身体的感性经验来认识“身”和“物”,可用“体”来表示,还要通过心智加工的“取”来提炼相关要素造字、构词、成文,可用“认”来概括,这就是体认语言学所论述的“现实(体)— 认知(认)— 语言”核心原则。
而如何“取”的认知加工大有学问,“突显”和“转喻”被认为是命名机制的两个主要体认原则。人类初民在为世间万物命名时,也是循此原则执行的。首先要考察该对象具有哪些突显特征,然后取其一点,以点带面,用转喻机制(部分代整体)来为其命名,这就是我们所提出的“命名转喻观”,世间万物之得名,概莫如此。
为一个自然或人文地理实体命名,也是如此。人们首先考察某地的地表地貌、周边环境、空间方向、历史文化等重要特征,然后据此来“取名”。难怪人们要将地名视为历史的年轮、生活的轨迹、文明的活化石,它吸引着无数学者为其竞折腰,正应了英国著名语言学家Palmer的名言:“地名的考察实在是令人神往的语言学研究工作。”
例如重庆在古时曾有多个名称,这些名称都有各自的“体”和“认”之理据,其中用得较多的是“巴”。该字的起源也有多种“取名”之由,可能是得名于“蛇、鱼、虎、蚕、山、河、植物、平坝”等,但因资料缺乏,人们只能去作揣测性探索,但不管哪种解释,毫无疑问,它们都受到“对外物进行体认”的启发。而本文拟在“取”中追加一条“属加种差”的命名原则。
一、汉语中“属加种差”构词法
汉字在造字和构词层面都常用“属加种差”的方法:在造字时常用偏旁表示“属”范畴,用其他部分表示“种差”;在构词时常用“中心词”表示属范畴,用“修饰语”表示种差。这充分说明我们的祖先在认识概念、形成字词时十分注重意义上的“范畴划分”,先突显对象的类属范畴,然后再寻找其区别性特征,这与传统的“从大到小”的体认方式有异曲同工之妙。
“修饰语+中心范畴词”,常被称为“定中构词法”,即逻辑学中所说的“属加种差法”,其既方便、经济,也传信、实用,充分揭示出了词语的内部逻辑。“修饰语”常用来突显对象的“形状、颜色、产地、功能、材料、性质、特征、方式、目的”等。如表示范畴的基本层次字——树、花、草、木、鸡、鱼、牛、羊,以及馆、室、场、所、酒、笔等,都可在其前加上各种表示“种差”的字词来构成大量汉语词。而与其对应的英语词,往往是一物一词,如英语单词fish 相当于“鱼”,但它不像汉语那样常用来构词。又如汉语中的“馆”表示“房屋”“场所”,是一个外延较大的概括词,它可用来构成很多名词,而英语则常常单独使用一个新的单词加以表示:
博物馆museum 图书馆library
旅馆hotel,inn 大使馆embassy
宾馆guesthouse 领事馆consulate
茶馆teahouse 饭馆restaurant
理发馆barbershop 体操馆gymnasium
展览馆exhibition hall 照相馆photo studio
文化馆cultural centre 美术馆gallery
天文馆planetarium 档案馆archives
水族馆aquarium 咖啡馆cafe
殡仪馆mortuary 科技馆science and technology centre
英语中似乎找不出一个类似汉字“馆”外延如此大的单词。至于汉语的“所(招待所、拘留所、派出所、研究所、指挥所、诊疗所等)”、“场(市场、体育场、赛车场、娱乐场、竟技场、溜冰场等)”、“室(教室、会客室、实验室、办公室、盥洗室、档案室等)”在英语中也是各用一个不同的单词来表示。
可见,汉语更注重词语的意义范畴,构词时多用属加种差法,用通名表示义类范畴,用突显的区别性特征作修饰语,从而使得汉语的常用词汇量远远低于英语。
二、地名中的“属加种差”现象
(一)专名与通名
自著名地理学家曾世英(1899—1994)于1960 年在我国首倡“地名学”以来,这一新兴学科就受到国内多路学者的关注。语言学者根据地名的定义(人们便于交流指称地表特定位置、称呼自然和人文地理实体的名称)提出了地名应包含5个要素:名(形)、音、义、位(位置)、性(特征、性质、类型)。前三者是每个汉字必须具备的要素,后两者才是地名的特殊要素。如我国有“北京市”和“南京市”、“山东省”和“山西省”等,它们的名称就表明了其地理方位。“位”和“性”是描述某地信息的必然要素,甚至还有提供国际通用的经纬度的,正式地名或全称要说明其行政区划,但在日常交际中也常省去诸如“省”或“市”这些通名。但对“位”和“性”也不是所有地名都提供了这一方位信息的。
不管怎么说,这些地名仅突显了“该地”的某一特征,而绝非全部,这可用认知语言学和体认语言学中所论述的“转喻机制”来解释,即其采用了“部分代整体”的原则,用该地的某一突显特征来指代整个地方。本文认为,除了“突显”和“转喻”之外,为地理实体命名时要多用“属加种差法”,常用“专名+通名”的结构,用前者表示种差,起“定位”作用,用后者表示属范畴,起“定类”作用。如上文例“北京市”,“市”表示“属范畴”,表明该地的性质或类别,前面的“北京”表示种差。平时我们常省去“市”,只称呼首都为“北京”,此时“京”是“属范畴”,意为“京都”,用“北”表示种差,它是相对于“南、东、西”而言的种差。
又如我国地名中水流弯曲的地方常用“湾”作“属”概念,前面可添加一些表示“种差”的词语,如:九龙湾、五谷湾、鲤鱼湾、草鞋湾、月亮湾等;离水的陆地上一块不平、不直、不陡的地常用“塆”作“属”概念,前面可添加表示“种差”的词语,如:柏树塆、梅子塆、柿子塆、大树塆、梨树塆等。这两个字读音相同,在词义和用法上则有区别,“湾”多用于南方,“塆”多用于北方。曾世英于1964年就指出:“西北黄土高原一带表示地形的塬、梁、峁三词,其中塬、峁两词不见于其他区域;东南沿海一带,地名中常见的溪、滨、澳等词,在干旱地区是不见的。”这就是先民经对地形地貌体认考察后常起的属范畴地名,体认地名学将其视为立论根据。我们发现还有下列这些词用作属范畴时也有类似的区分,一般说来,用左边的偏旁来表示地形地貌的基本特征:
源(水流起头的地方,地名如:湖南省的武陵源);
塘(用土修成的堤防,地名如:湖南省的岳塘)、溏(半流动的水池,地名如:湖北省的刘家溏);
坝(同壩,用土筑成的拦水构筑物,地名如:重庆的沙坪坝)、浿(同灞,地名如:福建的浿下);
坪(山区或黄土高原上的平地,地名如:重庆的铁山坪)、泙(河谷,地名如:四川省的沙泙湾);
墰(可写作壇、壜,简写为坛,祭祀的高台,或用于地名,如:黄山市的鲍家墰,广西的墰楼屯)、磹(多石头的地方,地名如:福建省的磹口)、潭(深的水池,地名如:云南省的日月潭);
屯(指村庄,地名如:河南省的小屯)、坉(用土围成的寨子,地名如:贵州省的土坉村)、沌(水不清之地,地名如湖北省的河名:沌河);
汀(水边平地,地名如:湖北省的汀泗桥)、町(田界,地名如:云南省的畹町)、圢(用于地名,如山西省的上圢坂);
埂(地势高的长条,地名如:四川省的董家埂)、浭(古水名,如在河北省的浭水)、峺(或写成图片,地名如:广西的遂 图片);
渚(水之间的一块陆地,如无锡市的鼋头渚)、堵(用土堵塞,地名如重庆市的堵溪沟,因溪沟狭小易堵水;重庆市的风堵坡,因山坡较高能挡住风);
垸(在沿江、湖地带围绕房屋、田地等修建的堤坝样防水建筑物,地名如:湖南省的团州垸)、浣(用水洗,如湖南省的浣塘,因村前有一口供人们浣洗衣服的塘;成都市的浣纱路,因靖康之变时皇帝南下避难,得一正在河边洗衣的浣纱女子相助摆脱金兵)、莞(长满水葱一类的植物,地名如:广东省的东莞市)、皖(安徽的别称,因境内有皖山,皖意为“星光明亮”);
涴(宛:曲折,河呈弯曲状,如湖北省的涴市镇)、畹(古代地积单位,地名有:云南省的畹町镇,湖北省的九畹塘)、蜿(蛇爬行的样子,如地名:黑龙江省的蜿蜒河;山名:广东省的大蜿径,因路段弯曲);
峰(或写作峯,山的突出尖顶,地名如:珠穆朗玛峰)、烽(与火有关,地名如:贵州省的息烽县)、溄(靠水的山峰,地名如:湖北的杨家溄);
崖(山或高地陡立的侧面,地名如:山东省的罗汉崖)、漄(水边的崖地,多用于地名,如山东省的涳河漄村)、涯(地名,如海南省的风景区天涯海角)、堐(地名,如山东省的东堐和西堐);
奥(古代用于地名时,指房屋的西南角)、墺(可居住的地方,多用于地名,如四川省的贺家墺、河南省的董家墺)、嶴(可简写为“岙”,指沿海一带的山间平地,如浙江省的珠岙、薛岙;还可指山名,如山东省的嶴山)、垇(同坳,指山间平地,地名如:江西省的洪家垇,四川省的舒家垇)、坳(指山间平地,地名如:江西省的马坳镇);
凹(同“洼”,指低于周围的地方,用于非地名念ao,用于地名念wa,如河南省的大姚凹、云南省的万家凹、陕西省的碾子凹)、洼(低洼的地方,地名如:辽宁省的大洼区、四川省的水洼乡)、窪(同洼,地名如:广东省的大田窪、湖北省的皮箱窪)、窊(同洼,用于地名,如山西省的赤泥窊)、畖(用于地名,如山西省的畖底)、坬(用于地名,如陕西省的朱家坬);
岈(地名,如河南省的嵖岈山)、砑(犬牙形的山,如广东省的姜山砑、贵州省的鳌砑山)、玡(用于地名,如贵州省的玡珑山)、琊(用于山名或地名,如安徽省的琅琊山,贵州省的琊川);
垭(两山之间的狭窄地方,如重庆市的黄桷垭、土地垭、马桑岚垭)、桠(用于地名,如江苏的桠溪镇);
墕(两山之间的地,专有地名,如山西的梁家墕)、漹(地名,如四川的漹城);
沂(用于水名,如山东省的沂水、沂蒙山区)、斫(原义为用石斧砍,地名如:江西省的斫洲)、圻(边界,地名如:常德市焦圻区)。
由此可见,在汉语地名中常用表示地名的通名来表示“属范畴”,一般分以下三类(按首字母顺序排,参见周文德《地名用字及其分类——地名用字研究之一》)。
第一,自然地理实体通名用字:
隘 垵 岙 坳 岜 坝 浜 塝 磅 鼻 碥 泊 漕 岔 埕 池 冲 川 凼 岛 淀 顶 岽 渎 墩 垛 峰 阜 盖 冈 岗 港 埂 沟 谷 关 海 汉 行 河 壑 泓 湖 脊 岬 尖 涧 江 礁 角 界 颈 径 咀 口 砬 濑 拦 楞 沥 梁 岭 峁 垴 排 坪 坡 浦 丘 塞 沙 山 汕 石 水 台 滩 潭 塘 套 坨 沱 洼 湾 尾 溪 峡 垭 岩 砚 洋 漾 堙 茔 涌 屿 峪 塬 源 寨 嶂 峙 洲 嘴
第二,人文地理实体通名用字:
庵 埯 邦 堡 陂 砭 碥 埠 场 城 处 村 厝 道 磴 地 第 店 町 东 窦 堆 垡 畈 房 坟 甫 府 阜 圪 阁 宫 固 行 涸 浒 会 集 家 窖 街 津 井 居 坎 窠 口 廊 里 俚 楼 路 坪 莆 墙 桥 舍 厍 社 寺 所 台 条 厅 亭 屯 圩 巷 轩 营 园 苑 院 灶 栅 砦 寨 镇 庄
第三,行政区划通名用字:
道 街 盟 旗 省 市 县 乡 镇 区 州
为此,吴郁芬等编撰了《中国地名通名集解》,收集了近1000 条地名通名,填补了我国地名通名整理集注的空白,为此类研究提供了很好的资料。
(二)专名与通名的体认性
不管是通名部分,还是专名部分,它们都具有体认性。如常用的自然地理实体通名用字“江河湖海、山峰岗岭”,它们要么邻水,要么靠山。
而专名也是抓住当地的重要属性加以突显,用它来称谓地名。如:狮子山,描写山的形状类似于狮子;仙女峰,刻画了像仙女站立的样子;鸡头岭,说明山岭像鸡头等。周文德通过对重庆市地名的调查分析后也发现,使用频率最高的“山、溪、石、坪、坝、桥”,它们都是重庆地形地貌特点的反映:山丘多、溪流多、石头多、平坝多、桥梁多。
其实客观外物之间不存在“像”与“不像”的问题,所有地名都是“惟人参之(刘勰语)”的结果,这也充分说明“语言学是人学”的基本命题,不能纯粹依据自然科学的方法进行研究。
(三)专名与通名的互换性
学界曾就“普通名词”与“专有名词”哪个在先的问题存在重大分歧。Bloomfield认为先有专名,后有通名;苏联学者茹奇克维奇认为先有普名。当然,更多学者认为两者同时存在,互不排斥,不存在谁先谁后的问题。
例如有一部分通名是从专名转用而来的,如“江”和“河”原指“长江”和“黄河”,现可用作通名来指其他的江和河。
还有一部分仍只用作专名,如:蜀、赣、闽、涪、碚、浙、郴、塆、浦、沱、灞、崂、垭、峧、垵、岙、厍、甪、渭等。
在这两者之间不存在严格的界限,有一些字既可用作专名,也可用作通名,如:坝、桥、沱、驿。还有一些字在使用时各有侧重,如“塆、湾、凼、岙、厝、碥、沱、塬、岛”等多用于通名,而有的多用作专名,例子参见周文德《地名用字及其分类——地名用字研究之一》。
(四)专名与通名的分离性
一般说来,专名用于定位,通名用于定类,在正式场合多称呼某地的全名。但在日常交际中常单用前者,而省去通名,此时常以汉语流行的“双音节”为准,如“长江、黄河”就不能省去通名“江”和“河”。单音节地名在现代汉语中已消失。而“山东省”和“重庆市”等就可以只说“山东”和“重庆”。一些名称较长的单位往往也缩略成双音节简称,如“北京大学、清华大学”简称“北大、清华”等。如双音节不足以表明精确的地名,容易与其他名称相混淆时,还是要用多音节的,如:黑龙江、大学城等。
结语
综上,我们基于体认语言学的核心原则“现实—认知—语言”建构了“体认地名学”,认为对某地的命名,也是先民们基于对自然和人文地理实体的“互动体验(体)”和“认知加工(认)”的原则而做出的,这也完全符合3000 年前《周易》中提出的“近取诸身,远取诸物”的构字原则,其中的“身”和“物”就相当于“互动体验”,“取”就相当于心智中的“认知加工”。我们认为“取”中除了包含“体认、突显、转喻”机制之外,还应包含逻辑学中的“属加种差法”。
(本文原载于《西华大学学报(哲学社会科学版)》2023年第1期;由于文章版面有限,具体注释内容及参考文献请参见原文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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